在当代上海国画家中,陈家泠是敢于和善于变革者之一。“敢变”,是说敢超越自己的习惯画法和画坛通行的风格;“善变”,是说这种变革讲究分寸和度,不抛弃自己的长处和水墨画的基本特色。
陈家泠1963年毕业于浙美国画系,曾用功学习传统绘画,擅长工笔人物和写意人物。新时期以来,他转而画花鸟景物,追求更加个性化、更具现代感的表现。其特点是:物象极少,平面化,风格幽淡。
陈家泠的第一次变革,是借鉴陆俨少画山水的写意笔法画肖像,他自己概括为“从工笔线条到写意线条”;第二次变革是从画人物转向画荷花,并由笔线转向没骨,最后发展成弱化甚至取消用笔,主要靠水色流动、色墨渗透的“走、守、漏、透”画法。他还把这种方法扩展到画其它题材。第一次变革是横向的;第二次变革是纵向的。后者跨越性很大,在很大程度上弱化甚至放弃了传统笔墨方法,借鉴和融进了制做方法,造成整体上的新风格。陈家泠很满意自己的淡墨荷花,认为它们“有个性,有民族性,又有时代感”。
80年代以来,中国打开大门,中西文化交流空前扩大。画家们解放了思想,破除了禁忌,各种实验、探索和革新层出不穷,以年轻艺术家为骨干、以颠覆传统艺术观念和笔墨规范为指向的“现代水墨”异军突起。“现代水墨”的实验与探索,大多以喷、洒、揉、拓、贴、流等等现代制做方法取代传统笔墨方法,由具象造型趋向抽象和半抽象造型,从审美追求转向观念追求。陈家泠的变革显然是在这一背景上出现的,而他的“走、守、漏、透”画法,也接近于现代制做方法。但是,没有哪个批评家、那个重要展览,把陈家泠的作品看作“现代水墨”“实验水墨”。这是为什么呢?
我想,第一,陈家泠虽然用了制做方法,远离了传统笔法,但其作品的意境还是相当传统的。尤其《淡墨荷花系列》,清幽淡远,让人想像到新荷出水、雨浥红渠、风轻香溢,感受到中国艺术的诗意特征。陈家泠说:“我的技法并不深奥,有些人也可能在搞,关键是画中的境界。”这表明,他对作品意境的追求是自觉的。第二,作品突出淡墨、淡色在生宣纸上的渗化效果,是对传统没骨法的创造性处理——让画面空前的淡雅、空灵、缥缈。这种追求,与文人艺术家“天然去雕饰”的审美理想有关,更与中国绘画追求的“空兮灵兮,元气絪緼”“香消炉中,不火而薰”的境界相一致。第三,陈家泠淡墨淡色作品虽然作了抽象化处理,但整体上还保持着“弱具象”的特征,即其“不似”造型虽臻于极致,仍未脱离“不似之似”的边界,与抽象艺术保持着距离。第四,陈家泠的荷花形象,精致、和谐,是阴柔之美,与追求非审美的怪异、原始、不和谐的现代水墨不同。
我想,这是对变革之“度”的控制。很多画家特别是年轻画家,以无度的态度对待变革,以为越极端越好,离传统越远越好,离西方现代艺术越近越好,以至完全走出中国画的边界,把中国画变革演为纯粹的现代艺术创作。陈家泠能把握“度”,与他的传统艺术素养分不开。在浙江美术学院学习期间,他深受潘天寿、陆俨少、陆抑非等老一代艺术家的影响,毕业后,他又多年追随陆俨少先生,对传统艺术有较深的理解与体悟。现代意识使他追求变革,对传统的认同则使他变而有度。把握“度”,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,陈家泠选择的位置临近传统的边缘,却仍然保持着与传统的联系。他一再表示,能有这样的变革,“要感谢潘先生和陆先生”。作品的画法和风格远离了潘天寿和陆俨少,怎么还要感谢这两位老先生呢?我以为陈家泠的感谢是真诚的,因为他知道,没有这些老先生在传统艺术方面的教导和培养,他难以像现在这样把握变革之“度”。中国画随着时代变化,是必然的事,但变到哪里,变的方式如何,会因环境、背景、年龄特别是素养的不同而不同。有“度”的变革,比单纯模仿西方当代艺术、轻易抛弃传统的变革更难,也更有价值。当变革距离传统越来越远,就越需要传统艺术根基的支持,越要讲“度”。这一点,常常被人所忽视。
从20-30年代的彩墨画,到60年代以来台湾、香港、大陆先后出现的实验水墨、现代水墨,中国画变革的矛头大都指向了传统的笔法即以线为主的笔墨系统,而变革选择的途径和重心,几乎都集中在墨色系统方面。这并不奇怪,以书入画的传统笔法自成体系,高度完美,而墨色结合方法尚有较大可开发的余地,也相对易于与西方艺术相融合(色墨方法宜于表现块面与光色,与西方的光影、光色画法有更多的可融性。)其次,传统笔法具有很高的规范性、很高的难度,画家非下大功夫(主要通过临摹)不能充分把握它,追求快节奏、快成功、快餐式文化的现代艺术家难以再超越它,避开以笔线为主的笔墨系统而选择以块面为主的墨色系统,并不同程度地应用制做方法,是顺理成章的。陶冷月的月光山水,张大千的泼墨泼彩,林风眠的风景、静物与人物,李可染、石鲁的山水写生与创作,直到近30年以来涌现的一大批探索者,他们的开拓,大都在墨色系统方面。现代墨色系统的作品丰富多姿,就其形式与表现而言,可分为接近笔墨系统、远离笔墨系统、以墨为主、以色为主、用没骨法、用或兼用制做法等多种。就它们与传统风格的关系言,可分为传统型、泛传统型和非传统型三大类。(参见拙作《情境与类型》,见《守护与拓进》第10页,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,2001年。)对于它们的成败高下,已经不能单纯用笔墨标准衡量,而只能从墨色材料表现的完美程度、形式与精神结合的完善程度去衡量。传统笔墨的高下有历史共识,有“高峰标准”(如范宽、黄公望、董其昌、八大、黄宾虹一类大画家在笔墨上达到的境界),融会了西方艺术的现代墨色画法还没有充分形成这种共识,也缺乏公认的“高峰标准”,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失去了标准和恰当衡评的可能性。林风眠与吴冠中的彩墨作品,张大千与刘海粟的泼彩作品,他们在境界、格调即艺术品质上的高下差异,是不难辨别的。同一个画家的作品也可以衡量比较,陈家泠就说他的画以淡墨荷花为最成功——这显然是从比较中得出的结论。与《淡墨荷花系列》相比,他的风景作品如《起舞弄清影》等,显然缺乏骨力支撑。在我看来,只用“任其自然”“适可而止”的墨色流动方法(即“自动画法”)画风景,难免产生这样的不足。山水画需有必要的结构与骨力,而这种结构与骨力只能靠笔法完成。在当代画家中,所有放弃了笔法、完全用制做法画山水风景的探索,似乎还没有成功的范例,而所有获得成功的探索,如林风眠的彩墨风景,张大千的泼墨泼彩等,或者坚持了用笔,或者将笔法与制做方法不同程度地结合了起来。这一现象,很值得深思。
探索与变革总是在曲折中前行,一切成功的探索,不仅要求变革与创造的能力,也要求自我审视与调整的能力,唯其如此,才能攀向更高的峰顶。陈家泠是一位执着而清醒的艺术家,相信他的探索会不断深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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